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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关系”,还是社会资本

2009-07-03 18:28:12 作者:翟学伟 来源:http://www.sociology.cass.net.cn/ 浏览次数:0 网友评论 0

 

摘要:社会资本概念引入华人学界以来其影响力使许多学者把它作为研究和解释中国人关系的路径但在这种将“社会资本”与“关系”概念合并的趋势中有许多问题被遮蔽了。本文通过对社会资本与关系的各自抽象度、对应性和社会形态等的辨析指出关系的研究基础是家庭本位的社会而社会资本的研究基础是公民社会它们在个体选择性、成员资格、公私利益、参与性和做人等方面都有差异。本文还探讨了关系及社会资本各自可能延伸出的研究方向。

 

关键词:关系 社会资本 家庭本位 公民社会

 

“社会资本”这一概念大约产生于20世纪80年代至90年代后遂成为热门话题受到许多社会学家、经济学家、政治学家和管理学家的青睐与运用但同时也受到不少批评和反驳(郭毅、罗家德 2007燕继荣 2006达斯古普特、撒拉格尔丁 2005曹荣湘 2003李惠斌、杨雪冬 2000) 。虽然社会资本的内涵并不确定但与以往的社会学理论不同的是它直接探讨社会纽带的连接方式这一点同中国社会讲究的“关系”概念的确有几分相似之处所以被介绍到中国后即有了两者合并的趋势。那么关系是社会资本吗这个问题迄今为止没有被学界所质疑而是被给予了一个理所当然的肯定回答。理由似乎很简单因为社会资本主要研究社会网络而社会网络就是关系的结构体现。网络与资本如同一枚硬币的两面社会网络偏重关系的结构性研究而社会资本偏重关系的运行其涵盖性可以包含对中国人关系研究的方方面面。显然如果能将两者合并起来不但可以验证社会资本理论的普世性而且也可以为中国社会这一重要而持久的主题找到理论归属。

 

可是在这种理所当然的背后中国研究者心中还有一点挥之不去的忧虑即凭借目前的学术成果与生活经验中国人所讲的关系在社会运行中所起的负面作用较多而西方人所讲的社会资本则带有更多的积极性。如果我们肯定了两者的对接那么是不是说关系的负面作用也就是社会资本的负面作用或者是社会资本理论可以解释关系的负面作用呢这种忧虑虽然散见于一些有关社会资本问题的述评中但没有给予充分的关注。学者们处理的办法不过是对关系的运作做一次切割其中隐含了中国人关系运用上的正当与不正当之分(张文宏2003李惠斌 2000杨雪冬 2000) 将中国人关系运作中的很多东西挡在外面以便对接起来更容易一些。一旦有人就关系中的不良现象和问题向社会资本与社会网络理论寻求解释我们便可以理直气壮地说这些都是不正当的问题社会资本不研究这类问题。

 

但是这种拒绝也会带来一系列的问题例如这是否意味着社会资本不能等同于中国人的“关系”呢或者说社会资本的研究者只希望把关系的积极一面接管下来而不涉及其余呢中国人的关系当中是否可以按照正当与否来划分范围呢这个划分是按照什么标准进行的是道德上的、文化上的、法律上的抑或政治上的呢如果关系有不正当的可能那么这是关系本身所隐含的、还是关系使用不当所造成的就好比我们判断刀的特性是应该把它定为危险器械还是说刀乃普通用具呢最后社会资本会有负面性吗它同关系的负面性是否相当呢对这些问题的回答至少可以从侧面检验关系是不是社会资本。

 

如果把合并中的疑虑延伸到这一步我们就会感觉到要回答关系是不是社会资本这一问题一种折中的答案是很多地方相似也有不少地方不同。如果情况果真如此那么我们又要面临着去分辨哪些地方相似哪些地方不同在用社会资本研究中国人的关系的时候我们判断出了这些异同了吗看来一个比较严谨而小心的回答是两者同不同要看研究的主题。如果探讨的主题是个体对群体和网络是否具有投资与收益的问题是增加交往、加强合作、建立信任等是否能成为社会团体、社区、企业整合的来源的问题是个人、组织、社会本身是否能从社会资本运行中得到收益的问题那么关系与社会资本没有什么不同。但这一点并不是一个新问题而始终是社会学研究若隐若现的传统。正如马克思(1972a)所说“社会——不管其形式如何——都是人们交互作用的产物。”齐美尔(1990)也认为信任整合了社会而涂尔干(2000)则讨论了社会分工与两种类型的团结M. 韦伯( 1987)论述了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的关系而G. 米德( 1992)的社会互动探讨与P. 布劳(1988)的社会交换理论等则是研究这一主题的理论基础。要说差别似乎社会资本提出的意义在于凸现和整合了社会学零散的观点及其与经济学的再次对话。在中国人的关系研究方面在社会资本概念没有出现之前有华人学者(黄光国 1988)也在用西方的符号互动论、交换理论或社会资源理论等来整合中国人的关系运作方式。在这类研究中套用与整合西方理论一直是争论的焦点但到了社会资本理论其发展出来的概念比如关系强度、社会网络、信任、投资与回报等已不再是套用恰当与否的问题而是一个关系到是不是社会资本的问题。

 

从上述的小结中可以看出回答“是不是”首先遇到的是概念的抽象度问题。抽象度越高普世性越明显概念的形式性(外延)越强其解释也越一般化比如人的研究可以分别在人类、人种与人格的层面上进行。如果研究人类则探讨人类的起源与发展对应的是高等动物研究人种主要涉及的是人类体质的差异对应的是环境差异研究人格则关注于个体社会化或民族性塑造对应的是社会与文化之异同解释面最宽的是人类与人种(进化论、行为主义) 最窄的是文化(精神分析、人本主义) 。同理如果社会资本指向的是社会合作与信任那么这类研究是大多数社会共有的特征其对应的是物质资本与人力资本。但也不要小看了关系如果它被高度抽象则范围更宽可以泛指所有社会联系、交往、互动、交换和社会团结等其对应的是高等动物的合群性问题。如果关系被定义成个人与个人之间的联系即所谓社会关系或人际关系那么其对应性是绝大多数社会都有生产关系、国际关系、阶级关系及公共关系等。至此也许有学者要争辩中国社会所讲的彼关系非此关系也。可见我们并不同意让关系这个概念无限放大但为什么我们只想限定关系而不限定社会资本呢显然关系之所以被社会资本所覆盖是因为我们把关系作为中国社会的现象而把社会资本看作是解释所有社会的理论用一个来解释另一个显然成了研究的必由之路(林南 2005边燕杰 1999) 。那么关系是否只限于中国的现象呢它本身难道不能成为一种理论吗如果二者都成了理论它们讨论的是相同的问题吗社会资本不也是现象吗这种现象能用关系理论来解释吗笔者以为这类争论之所以还没有被提出来是因为关系还没有成为一种理论。

 

为了澄清这两个概念的适用范围一种比较可行的做法是我们同等地限定两个概念并在同一层次上来确定各自的对应性。显然这一层次的对应性同与其匹配的社会特征与运作方式有关或者说社会形态不同诸如农业的或工业的、乡村的或城市的、封闭的或开放的其交往方式也不同同时人们对交往的认识、理解乃至使用的词汇也就不同。而从这一层面回头来看概念的抽象性我们还会发现即使一个概念已经确定了它的内涵与外延但若不置身于抽离这一概念的社会人们对这一概念的理解总带有自身社会的倾向比如我们在理解西方社会的民主、个人主义以及西方人在理解中国社会的人情、面子等上面都有这样的情况。

 

在中国数千年的农业文明下的社会交往同小农经济有着直接的关系它造成了人们对家庭、亲属与老乡关系的重视因此我们有理由认为血缘和地缘积淀性地成为中国人的交往基础。而在此基础之上形成的“关系”一词其含义则格外复杂运行也极为发达其中既包含了关系强度、网络、信任、互惠与回报等又包含了诸多其他问题。然而对这些复杂的含义学界长期以来一直缺乏研究更没有形成自己的理论直至西方社会学家将特殊主义与普遍主义作为考察社会传统性与现代性的一对行为变量时研究中国社会的学者们才兴奋地将关系划归为特殊主义以对应具有现代社会特征的普遍主义。应当承认特殊主义是一个同具体社会特征相联系的概念因此它在解释中国人的关系现象上有一定的说服力但既然是套用仍有一些问题解决不了(翟学伟 2001 2005) 而如果将社会资本也限定在社会形态的层面那么它的特征是什么呢我们看到鲍威尔(2003 101)有这样一段论述

 

社会资本包括充满生机的公民社会中的制度性关系从扩大的家庭到邻里的网络从社群团体到宗教组织从年轻人俱乐部到家长教师协会从地方商业组织到地方公共服务机构从幼儿游戏组到巡逻的警察等等它们都建立在团结一致的个人主义和积极公民权基础之上。这种公民社会的核心是慈善、同情、信任和参与等价值观。

 

从以上简略的讨论中我们大致可以看出一些端倪也就是说如果我们只关注抽象意义上的关系同社会资本含义是否相同或相似的问题而不关注与其共同运行的社会的特点我们将会看不出它们之间有什么不同。而社会资本有它自身运行的社会基础。

 

为了比较关系与社会资本之间的异同笔者下面试举一例来说明它们之间的差异是如何消失以及如何又会浮现的。采用举例说明的方法是社会资本研究的一个特点(科尔曼 1990) 以至于F. 福山(2003)在给社会资本下定义时也要指出这个概念具有事例性特征。例如在中国文化背景下一个农民生了儿子这是一件天大的喜事在婴儿过百日之际此农民想设宴庆祝、四处传播在众人面前炫耀但以他家的年收入来看他并没有经济实力达到高朋满座的效果。如果他坚持要宴请就有两种地方规约会起作用首先要看他在当地的人缘关系如何包括亲属、朋友、邻里、同学等他们会不会(甚至带重要人物)来捧场其次按地方规矩前来的所有人都会出礼。这样用出礼的钱来抵消设宴的花费既实现了庆贺、热闹、造势与加固关系的作用又没有花自己的钱甚至还赚了钱这就是关系网络的作用。反之如果此农民平时不善结人缘没有人脉储备这个活动就搞不起来。由此例来看衡量一个人的能力大小不仅在于考察此人的勤劳、技能、智力和健康等状况(人力资本) 还在于他调动其所处社会网络的能力而这一方面的能力就是社会资本。同类的研究已经出现比如中国人的婚宴研究(林南 2004) 。正因如此有些学者从微观层面上认为社会资本就是指个人摄取其所处网络资源的能力或者是他对所处网络的投资与回报的过程与方式。若从宏观角度看社会资本那么社会网络的良好运行需要信任、规范、合作与互惠等作保证。从以上的事例到对社会资本含义的探讨我们好像没有发现关系与社会资本有什么不同似乎社会资本的确可以用来研究中国人的关系现象。其实这里面有些关系意义被许多学者回避了这就是中国的这类庆贺活动与编织人脉之间的名实分离。从表面上看社会资本造就了活动但这是一个漫长历程中的一个环节而且目的也未必是活动所能显示的就如同中国人外出开会、进修、培训而聚合到一起其活动目的是一回事结识一批要人是另一回事上党校、读EMBA或MPA、参加短训班等学习什么也在其次主要也是为扩张其关系网。因为在中国人看来在一起吃过饭、照过相、开过会、同过屋、做过同学等都意味着关系建立的起点。由关系理论来推导这类活动我们的考察重点是什么人去了哪些人就会跟去什么人不到(尽管这个活动本身异常重要)什么人也不会去也需要研究一个人的发迹及其社会能量是靠什么形成的等等。由此我们可以设想此农民请客的动机有许多是隐性的参与者的动机也是复杂的也许这孩子的出生违反了计划生育因此需要借助请客及要人到场来摆平这件事也许这家人望子成龙想通过建立关系为孩子的未来铺路。至少在中国许多请客吃饭不仅仅是简单的祝贺、聚会或炫耀性消费而可能是摆谱(显示自己的文化与政治实力) 、求人办事、向众人显示自己的网络优势或储蓄人脉等等。如果我们认定此农民的请客活动只是限于前者的收支相抵(这也是完全可能的) 笔者以为用社会资本理论解释足够了如果其用意在于后者那么最好就要回到关系理论当中去因为中国人想在关系中所做的投入和收益在社会资本理论中是看不到的或者会被忽略至少在研究网络规模、信任、规范、合作、互惠和参与等方面不足以解释这些现象。

 

讨论同关系相联系的社会形态我们遇到了一个相当棘手的问题这就是即便承认市民社会同中国社会特征的不同社会资本的讨论也是将家庭和邻里包含进来的(布迪厄 1997 科尔曼 1990 福山2003) 从而抹平了我们想通过中国的家庭取向、家庭本位、差序格局以及伦理本位等来体现彼此的差异。但笔者认为问题的关键点在于市民社会中的家庭类型及其生活方式与乡土社会或曰家庭本位的社会有很大的差异。亲属组织在社会网络中是一种非常特别的组织不可以同其他组织混为一谈。众所周知在绝大多数的社会里每个人都出生在家庭当中。而家庭作为社会的基本单位表明了其成员的到来不含有个人的选择性也不含有家人的选择性。一个人不能说我想出生在什么家庭就出生在什么家庭夫妻也不能说我想生一个什么样的孩子就一定可以如愿。这点本无需作过多讨论只是在一个讲究家本位的社会中一旦把这一点看得太重要或者说当家成为一个个体一生的主要社会网络时其社会功能就会被无限地放大并导致其他社会组织得不到发展进而使个人的人生意义始终同其家庭与地缘相联系。比如一个人学习成绩优异社会赋予他的不单是对其聪慧上的肯定而且还更加强调祖先的恩泽与他对家族与祖先的贡献即所谓光宗耀祖、光大门楣。这里隐含的意思是一个个体无论多么出色都是家族生命中的一个环节。显然个体的重要性可以突显但不能自行其是。个体只能在一种不能选择的社会关系中为家人和乡里争光或沾光。当然惟有关系越远选择的可能性才会越大由此比较格兰若维特的研究中国人的强关系往往是不具选择性的而弱关系才具有选择性从而影响到信任研究的差异。比较这种生活与其他组织或社会的生活最重要的差别就是家庭没有加入者的资格问题个体无论如何作为他都同他的关系网络有无法摆脱的关系。其实作为一种家庭生活的特征这不是一个中国问题而只是在一个崇尚个人主义、个人本位、个体中心的社会里家庭的作用会被降至最低点。孩子从小就被要求学会独立一旦长大成人就会脱离家庭进入社会。在此社会的个体眼中加入何种群体及社团乃至组建一个家庭只是其生活中的一种意愿。许多西方学者在研究社会资本时忽略了这一点倒是赵文词( 1999 50)在讨论市民社会时清醒地认识到

 

构成公民社会的群体是个人的自愿结社。传统的家庭不属于公民社会之列因为这是非自愿结成的人们无法选择自己的父母和亲戚。根据这个理论一个运作良好的公民社会包括许多自愿结成的群体各个群体之间有重叠的成员。每个群体都有自身的利益。但是由于公民属于很多群体这种多元化的结果会开阔公民的意识并有助于他们了解这个社会的共同利益。通过这些群体公民构成民主公众的基础。

 

由于家庭及其扩大家庭无法构成公民社会的基础由此人们更加关心的就是他的切身利益与其无选择性群体之间的关系。其逻辑起点就是人与人之间的生存依赖性问题。固守乡土生活的人们将自己依附于家庭、亲属与老乡生活在城市的人们将自己依托于家庭、同学与单位处在社会流动中或求职的人们将自己依附于亲朋好友。所谓“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实在是中国人生存的至理名言。而在此社会网络之外再寻求什么社团或组织已经成为多余。

 

通过这样的比较我们得出一个很重要的命题中国社会中的个体首先是天然地生活在一个他自己不能选择的网络中。他的喜怒哀乐、他的成功与失败总是嵌入在他的社会网络中而难以独享。这就是说他在没有打算拥有社会网络的时候别人在道义上就是他的潜在资源而无论他愿意与否他本身也是别人的可利用者。我们知道如果一个人的社会网络不用争取就能天然拥有他在利用这一网络时无需考虑他的责任而必须履行他的义务他更多地会依赖性地滥用关系而不会考虑家庭之外的另一套社会规范以及利用关系同这套规范是否相符这是潜规则在中国大行其道的主要原因。反之若一个个体终究要脱离自己的家庭闯荡社会他就会强烈意识到加入一个共同体、获得社会资本有多么重要即使他自己组建了家庭他也会意识到社团、公益活动、出版和结社等对个人生活的意义。所以社会资本概念在西方出现、盛行实在有它的道理而网络与人脉在中国却是个带有乡土特色的常识以至于中国有不少民谚已经把社会资本理论要说的道理都说了什么“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众人拾柴火焰高”“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人心齐泰山移”“亲帮亲、邻帮邻”“远亲不如近邻”等等。要不是西方社会学如获至宝中国人不会讨论这个问题更不会去建构什么理论模式。而在这些人所共知的常识背后真正秘而不宣的、拿不上桌面的却让中国人玩味一生的恰恰是关系的建立和运作。

 

大凡有社群需要加入就会有成员资格的问题也就有了关系同社会资本的差异。社会资本发生的前提在于个体是否愿意加入社区或社团并按规章积极参与相关的活动 取得该社团的认可(布迪厄1997) 。于是如果一个社区被说成其社会资本丰富是因为此地的人们聚合的方式多样且乐此不疲反之则社会资本贫乏。美国社会学家普特南在对意大利社区进行研究中发现了这两种类型的社区而这两个社区的民主选举也大不相同于是他认为社会资本可以让民主运行起来。由此研究我们看到社会资本的本意讨论的是一种社会中的个体自愿连接的各种方式诸如市场、俱乐部、志愿者和非政府组织等等。而信任、规范与互惠等就是这些连接的黏合剂。当然这不是说中国社会没有个体资源联结的倾向而是说如果有一种联结是沿着家人、老乡和朋友扩张出来的关系网络它不会表现出市场、俱乐部、志愿者及非政府组织等特征。人们实际上可以是一些组织的成员但他并非意识到他的组织性、规范性和责任性在哪里他可以加入但未必顾及规范与合作或者按照关系运作方式他可能热衷于划定自己人、搞小圈子、排除异己等。这种倾向很容易向地位争夺和权力斗争方面发展。因此研究社会资本可以说是让民主运行起来而研究关系或许会发现它会让民主运行不起来。

 

一种由家庭与老乡连带而发展出来的社会网络在利益驱动上不可能发生通过改变公益来改善私利而总是倾向于直接改善自身利益。马克思(1972b)的所谓无产阶级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自己是一种市民社会的理论而家族取向的社会所关心的问题首先是个人的利益受损或是改善的问题。我们没有理由从逻辑上推论如果人人都有自己的利益诉求就会有市场、团结或结社的动机和行为。依照关系理论解放人类式的改善是制度、公平与机会均等上的问题并且是长效性的而解放自己式的改善是优势性的、优先性的、现实性的问题是当下的。一个最为生动的例子是如果某商店有许多购物者抢购某种商品的话那么为了让每个人都能满足利益只有通过公平公正的方式来解决这就是排队购物但中国人要考虑的是他如何能用最短最有效的方式得到此货物。结果便是疏通关系。假如他认识售货员那么售货员就会为他把货备好他不用排队就可以得到如果他认识排队的人那他就会插队而不需要从头排起。在这种思维逻辑里讲究公平公正对个人的利益获得是最没有效率的但从自利的满足上讲是最有效的。我们还可以看到中国许多中小学的家长委员会往往形同虚设家长们关注的不是给学校什么建设性意见或批评而是倾向于投资自己孩子的班主任及任课教师。他们清楚地知道即使校规校纪好班级成绩好班风正自己孩子成绩不好也是枉然反之如果自己孩子成绩好学校和班级能好则好不好也没有关系。同理放大来看全国绝大多数中学都设置的所谓重点学校、重点班都受到切身利益的驱动它让学校政绩、成绩好的学生及家长直接受益但对全体学生来说是极不公平的。有趣的是在这种思维逻辑中没有中国家长考虑公平的问题而是考虑如何通过关系让自己的孩子挤进重点学校重点班。还是在这样的思维逻辑下校长、班主任及教师都明白这也是利用家长为学校或班级投资的契机这种投资不是来自于市民社会的善与同情而是来自关系理论上的“人质”、“报答”、“求得个人更多关照”的含义所谓个人关系、私交、私了以及摆平等都是由此理论而发生的。当然希望工程是社会资本的表现。

 

另外中国人的关系更多地还要讨论到做人的问题这是社会资本理论涉及不到的。由于关系网络的天然性关系不是个体行动的结果而是没有行动前的存在。由此可以看出人的本质人就是关系的存在。依照儒家思想中的“仁”与“伦”的观点人只有在关系中才能证实自己的存在才能实现自己这就是一个学会做人的问题。可见中国人所讲的关系是指关系确定后如何作为而西方人所讲的关系是如何找到所要的关系(翟学伟 2007) 。

 

现在我们需要从传统社会步入现代社会来考察中国人关系上的变迁。是的我们有种种理由来说明中国在现代化的过程中也有市场经济、有法制、有城市化、有新型的社会组织、有社区建设、有社团、有会员制等但这些只能说明中国原有的较为稳定的关系网络正在被改造或被打破却不能证明我们已经可以通过信任、规范与目标来重新理解关系的用途。中国人原有关系网的打破导致的是人们会仿照原有的方式来重新搭建新的网络即由一种亲情网转化成一种交换网。前者混有情感性与工具性但伴随着市场化工具性逐步增强关系变成了关系学人情成了一种投资而原来的固定网络本无信任问题但今日社会信任已出现了危机再者原先的关系靠儒学传统来规范现在已出现了无序。这些都是社会资本讨论不到的问题。

 

对以上的讨论进行总结笔者认为关系与社会资本可以延伸出以下的辨析方向。

 

第一关系与社会资本的讨论各有自己的抽象度问题它们的抽象度越高彼此包含或一致性的可能就越会增大但反过来看这种增大会导致我们对一个特定社会的解释力减弱。社会资本作为一个概念其抽象度并不确定但在解释西方社群、民主、市场和非政府性等方面具有中层性关系也是在解释中国社会的特征上含义更为明确。

 

第二中度性的抽象结果导致我们看到社会资本是对应着西方的公民社会展开的它是对结社、合作、信任、互惠及信息渠道等整合性思考的产物而关系对应的是中国家庭本位社会的展开它是对血缘、地缘及扩张而来的同门、同学、同事等关系的概括性思考。其差异是前者多以社团方式存在后者多以个人关系方式存在。

 

第三社团是自愿性组织因此个人的追求关系着个人的抱负、志向和兴趣等个人可加入、参与或退出这些特点同个人主义价值观相联系而家庭是非自愿性组织它同生存依赖、光耀门楣、切身利益的有效性等相联系它无法加入也无法退出但可以逃离。

 

第四社会资本的思维逻辑具有公益性这些带公益的目的性投资将使投资的个人、社群及社会受益但也会让一些不投资者或无资格者不受益进而对公平正义有诉求。关系的思维逻辑是自利性的它不同公益、公正与规则对立但总要求把自利性放在首位从而具有个体捷径主义的特点而许多惯习、结构和制度一方面维护它的运行另一方面它的运行又促成了相关的体制比如走后门、特批、设重点等。个体捷径主义的机动灵活是不可能通过严谨而刻板的制度来实现的更多的问题将通过私交、感情、摆平和协商等来解决。

 

第五关系与社会资本都是引导性概念在达到一定抽象度后都可以用来研究各自所框定的社会现象(这些社会现象并不属于某一特定的社会) 区别只是我们不能想当然地用彼种引导来涵盖或取代此种引导。用社会资本研究关系会看不到关系的复杂运作方式反之用关系研究社会资本也会理解不了它在公民社会、组织和管理中的威力。但可以肯定中国社会有社会资本现象西方社会也有关系现象只不过目前只有社会资本理论于是就变成了用社会资本来解释关系了。

 

第六社会资本本身可以划分成个体网与整体网。从这一划分来衡量关系关系被划归为自我中心网( ego-centered networks) 即个体网。由此而在评价上认为关系在个体网上可以视同于正当的互惠只是在整体网上没有表现出它的社会正面价值。但这一认识无论是放在差序格局中来看还是放在中观与宏观层面上看都有问题。个体网与整体网作为一种分析视角与技术也许是一种合理的划分但无论何种研究其社会本身的运作在市民社会是一致的。因此个体之间的互惠不会导致社会整体运作出现问题但关系运作一方面导致私人关系越强社会整体性越差另一方面它又是顾全大局、整体和谐的基础。所以我们不便在这两个层面上给关系寻求归类而是依然将关系放入社会资本的一个方面。

 

第七社会资本的研究凸现由个人属性转向关系属性的特点偏重对关系结构的定量研究而关系研究因受非自愿与无选择的结构性影响需要讨论做人、面子与个人计策的问题许多问题无法用定量研究来完成。

 

有了这样的区分我们前面提出的问题大致也就有了一些解答即关系与社会资本探讨的并非相同的问题也没有正当性划分上之合并的可能而其负面性也是各自的无法互相检验。社会资本是在物质资本、技术资本、人力资本基础上提出的一种新型的研究社会网络的理论它的出现说明了良好社会运行的机制不但要靠政府及其正式制度而且还要有公共领域、社区意识与公民参与。在中国这样的情况往往发生于特定的时空下比如近代史上的民间救灾、20世纪50年代的农业合作社、现代社会的社团建立等但这不是一个持续而稳定的社会形态。有一项研究资料表明由于中国的社团需要登记注册需要挂靠业务单位因此社团组织一方面严重地依赖政府另一方面还要由个人特征来决定社团的成败。比如为了使社团获得批准通过筹建人会千方百计通过私人关系让身居政府要职的官员来担任社团领导。该社团终于批下来了但此领导即将退休该社团又面临危机(周红云 2006) 。显然这不是社会资本的话题是一个十足的关系、人情与面子对社团的作用问题这里的信任也不是建立在制度上而是在个人及其社会背景的关联上。我们甚至可以认为在中国由于目前的大部分社会资源与信息主要还控制在政府部门的人员手中即使建立一些社团组织其自身也没有多少有价值的社会资本而是需要通过关系到政府部门去获得。进而在个人层面上关系遂成为通过私人关系同政府部门的人员打交道的手段。这些都足可以说明关系研究对理解中国社会的重大意义。但如果我们在理论上用社会资本来解释关系那么我们很有可能就会不得要领会使理论与现实脱节造成我们对中国社会的认识不够。笔者以为如果在中国现代化的进程中来关注关系与社会资本的研究一个可以进一步探讨的命题是关系是否阻碍了市民社会的建立以及传统型的关系如何可能(或不可能)转换成现代型的社会资本。

注释:

 

*本研究受南京大学中国社会与文化研究中心立项资助课题为“中国人的社会互动及其结构理论建构与经验研究”借此鸣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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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翟学伟,南京大学社会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原载:《社会》第29卷 200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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